第七章(1 / 2)

年轻人心界的春天永远向往着自然的春天,只有当自然的春天融入了心界的春天的时候,自然的春天才会显得那么缤纷美好。邵云和他的一群同班同学,正沐浴着阳光,感受着拂面不寒的杨柳风,走在市郊的原野上,去寻求、感受这两种春天的融合的境界。

现在,这一行拿着羽毛球拍,背着手风琴的春天的探寻者们,正从一个大的水塘边走过,他们的身影和岸上的麦苗、油菜,一齐倒映在游着白鹅的水中。

“哟,糟糕,我的脚脖子好像扭了一下。”忽然沈雅萍说了一句,她操着浓重的河南口音。

“其实我看,我们还是去公园春游更合适。”景菲说,“公园里集中了春天的各种美景。绿草坪软茸茸的,正可去坐,去打滚;一球球的黄杨长出了新叶,给原先那个深绿的圆形树冠换了一层嫩绿;水边的垂柳在袅娜地起舞,像小姑娘一头柔软的绿头发;精心布局的桃树上,桃花开得那么灿烂,梨花又是那么一片洁白;花圃里,山茶花开得那么火红深情,连假山的石头上,苔藓也长得那么可爱诱人。一切,都会使人想长久地呆在那里,不肯离去的。”

有人说:“我也主张去游公园,但是你们几个男生偏要来郊游!”

沈雅萍的同乡、高中时候的同班同学陈效翊说:“景女士自然言之有理,可是总上公园去春游,岂不是老调重弹?公园之春固然异彩纷呈,光色迷离,足有令人沉醉的魅力,但我以为,隔绝了外界,纵然自成一色,但毕竟是封闭在墙苑之中的一种玲珑剔透。拘于小小的尺方之地,而且诸般浓妆艳抹或淡施轻敷,都出自人为的制作,全不见郊野之春的纯真、自然和淡远,自然更无野外春景的博大;并且,放步在城市与郊野之间,瞧见那公园的围墙内,正有一派红云也似的桃花露出一角来,园中之春,也为目力可揽,并且正可留给人想象的余地,岂不更有意趣么?”

景菲道:“意趣从来不是只此一家而别无分店,大家说对不对?”于是起了一阵笑声。景菲又道:“僻如你们河南人喜欢吃生大蒜,可是我们上海人却很害怕那强烈的荤辣味,从不生吃的。”待大家笑过,又说:“所以我说,郊野之游固然也可,而公园之游,更佳!”

有人说:“景菲的立论还是有力的。邵学者,请你也发表高见。”景菲道:“邵云,你说说呵。”

邵云道:“我觉得,景菲由开先的只主张游公园而变为主张‘郊野之游也可’了,这本身应该被看着是她意见的一个进步是不是?陈效翊虽然因为崇拜郊野之春的纯真自然和博大而主张郊游,但他首先也承认了‘景女士之言有理’。所以我觉得他们的意见其实都可容纳对方的,只不过是侧重不一而已。”

另一同学道:“可是我们现在是想听听邵学者本人的高见啦!”

邵云道:“让公园的斑斓色彩弄得眼睛有了色彩疲劳之后,人自然会向往郊野的春景的。我喜爱公园里的春景,它会使你感受到一种艺术的构思和提炼,一种精致。它主要是人的作品。但我更想在春天里上郊野来走走,看乡野的春景,它则会使你感觉到一种艺术的粗放和返璞归真,一种浑然,一种天然形态的完美,它主要是大自然恬淡而又热烈的杰作。也许我对春天的情感还是发源于我从前的乡村生活。我喜欢春天这田野上的麦苗。它一片碧绿,让人的眼睛感觉到一种深刻的沉静和安逸,带着清香;而一片片盛开的油菜花,它们虽然普通得无所不在,却正是它们给春天敷设了那么广袤的灿烂。河塘里倒映着的,也是碧绿和金黄这春天大地上的两大主色调,它们非但不让人觉得单调,反而让人觉得它们是那么博大而纯净,正是春天给予大地的恩赐。你难道不会无比欣悦于春天对于大地的这样一种遍及天涯的恩赐么?所以,我以为,园中之春给人美艳绝伦的惊喜和兴奋,它是春天华丽的头饰;而郊野之春则给人以单纯而深广的意蕴,它却是春天那坦诚朴实而又旷达的胸怀。我是既赏心悦目于它华美的头饰,又极愿去感悟它那坦诚朴实、惠及大地的胸怀。”

“我由衷地崇拜邵学者对春天的这一番抒怀!”很少开口的庄苇这时忽然说了一句,她的声音里有一种真诚的激动。

沈雅萍道:“刚才三位的宏论,倒使我想起宋玉那几篇藻彩焕发的赋来了,而且也使我想起宋玉那些用对话方式写景的艺术手法来了。我想为他们三个人刚才关于‘园中之春’与‘郊野之春’的华章起一个题目了,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大家一齐叫好。于是沈雅萍说:“这文章的题目就叫作《春野春园争色赋》!”大家一齐欢呼叫绝。

陈效翊道:“我愿为此赋添一段开头,叫作‘小序’吧。请听:某年月日,丹徒学子邵云偕其同窗洛阳陈效翊、上海景菲等诸友一行,踏青沪郊,而有春园春野孰美之争,各论斐然,意味盎然,然园中春、野上春,美美相映相补,已然成春之画屏数幅陈列矣;且辞章之法竟巧合宋玉之华章。呜呼!岂乃文章本天成也欤?”

大家一齐拍手欢呼。

庄苇笑道:“这文章是越发的做得像了。景菲,看来还是郊游好呀——出文章。”

大家于是又是一阵欢笑。有谁带了个头儿,竟一同在那片麦地和油菜地交界的乡下大道上,撒着欢儿,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跑将起来。

跑了一会儿,又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座学校。正是礼拜天,学校不上课,一片安静。空无人迹的操场上有两个球场,中间正挂着球网,可以打羽毛球。球场四周,是不很宽的一片草坪。大家一齐欢叫着奔向那片操场和草坪。在草坪上小憩片刻,沈雅萍同庄苇便去到另一个球场上挥开了球拍。邵云、陈效翊坐在草坪上观战;景菲却轻轻地拉起了手风琴,风琴声竟是那样地充满抒情意味。

陈效翊为风琴声所陶醉,静静地坐在那儿,他的目光却在尾随着沈雅萍。沈雅萍已经脱去了外套,穿一身紧身的蓝色球衣裤,丰满而适中,略带弹性的线条显示着饱蕴的青春,在球场是那么辗转奔跑,那么敏捷而灵活。她的身姿,却渐渐地化为一个淡淡的绿影,在陈效翊眼前轻盈地来回飘飞……

邵云在陈效翊旁边,两手枕在脑后,躺在了草地上,仰视天空的行云,耳朵里是景菲手风琴奏出的轻轻的曲儿。她拉的是《莫斯科郊外的夜晚》。邵云心里有一种甜美安谧——这曲儿不正应对了今日的郊游么?他们自己不正在这春天里体验着一种《上海的郊外》么?他仿佛感受到了这支乐曲的每一个美妙的音符,而他们这一行青春年少,正是弹奏这心灵之曲的琴键。呵,春天哪……

邵云在草地上侧过身来,注视景菲拉琴的动作。她正侧身对着他。她的动作轻柔而有着优美的节奏。那眉头一下一下的微耸和舒展,那秀发的有节奏的轻微摇曳,使他的侧影凭添了如许迷人的魅力。这个美丽的侧影忽而把邵云的思绪带到了好几年前的那个日子,在故乡的景家庄房。那次,当他从村西重又返回村东往学校去的时,经过景家庄房的东大门口,看见院里,在后面一排古房廊柱的深色背景前,正有一个穿红衣的城里少女亭亭玉立于那个圆圆的月亮门中。那是他的记忆中最美的一幅生活画图。那时他自然丝毫也没有想到,那位红衣少女以后还会重又出现在他的视觉和生活中。而当她重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妙龄女郎。并且现在……人生的前方,似乎常常是很难预测的,而当这种难测的前景终于变成现实时,你才发现,以前的那个时刻中的相遇,原来是你走向前途的途中的一个美好的前兆或埋伏——是的,美好的前兆和埋伏。也许在未来的道路上,还有许多美好的埋伏,不过它们有着不同的形式和内容罢了。

忽然一只球飞过来,打在邵云的脖子上。他问:“谁的球?”却没有转身。

景菲笑道:“庄苇的。你被她的球打中了!”

他抬起身,看见庄苇手持球拍,正在朝他跑过来。她也已脱去了外套,穿着贴身的红色球衣,欣长而发育良好的身段显示出富于女性青春魅力的线条,一头黑发在头顶后面随着跑动的脚步而一耸一跳;运动使她的面孔越发显得光润而绯红,鬓角有一绺黑发被汗水贴在了额角。她的步子跨得轻捷而满带弹性。她跑到邵云面前,把蓬松的头发往脑后一捋,俯下身子,笑道:“邵云,敢同我交锋么?”

邵云坐起身来,却无意识地朝旁边的景菲投去一瞥;景菲此刻却似正在低眉瞧着琴键。庄苇一伸胳膊将邵云从地上拉起来,说:“我们试试!”拉着他的手,直跑上球场。

球场边的草地上,景菲依然在轻轻地按着她的琴键,而目光,却已转向了球场,在那儿,正飞动着邵云和庄菲轻捷的身影。邵云刚刚上场,积蓄的体力不断地爆发出来,一下一下的扣球那么迅速而猛烈,他的两腿仿佛有无穷的力量,毫不减速地在球场上来回奔突,显示出极强健的青春之力。他竟没有脱去外衣,仍旧穿着景先生送他的那件春秋衣。

这一刻,景菲听凭自己的手指在琴键上慢慢地游动,而她的思绪却飞往好几年前的那个日子了——

那年,她随父亲去丹徒老家,在景家庄房东大院的大门外,看见西大院门口讨饭的那个清秀的少年的影子,现在又在她眼前浮现出来。当时她只是被那个少年的精神所深深感动,没有想到,那个少年其实竟是在父亲的故乡,也是在她自己的故乡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一个少年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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