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荣贞梅说:“来,就穿上试试。”拉着邵云就进了他们自己的那间卧室。

一件套头衫,一件开衫,一件背心,一条毛线裤,两套淡灰色春秋衣,都是七成新的。邵云对着穿衣镜试穿毛衣时,他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脸上的两颗泪。但他在把毛衣从头顶往下拉时,有意识地将那泪珠揩净了。待他穿上毛衣,又将春秋衣加上,景国桢便呵呵地笑了,说:“我这几件衣服,也算有了物尽其用的机会;并且它们像是已经等待了很久很久,终于等着了它们最合适的新主人——瞧,邵云穿着竟这么合身!”

“我看看!”景菲也跑进了这个房间,朝邵云浑身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抿着嘴笑了,说:“邵云,我可以说几句话么?”

“要发表评论?”邵云神色自如地冲她笑了一下。

景菲道:“爸爸,十几年之前,我才五六岁的时候,你穿这套春秋衫,差不多也就是邵云现在这副样子。”

荣贞梅道:“现在邵云又是什么样子?”

景菲道:“朴实大方,儒雅书生,青年学者的风度!”

景国桢微笑道:“言之不谬,言之不谬,实实的言之不谬啊!”

邵云却大窘了,忙着要把衣服重脱下来。

荣贞梅道:“就别脱下来了吧,就这么穿着吧。我看着也觉得挺中看的,确有景老师当年的风度呢。”

景菲却笑道:“还是先脱下来吧。包了回去,明儿早上从箱子里拿出来穿上。”

邵云道:“这样,先生的衣物,我就愧领了。”

景国桢却摇头道:“这几句话,听上去倒似乎有几分算儒之气了。你又何必说,我们又怎么会听?”

于是大家都笑了。邵云脸上笑着,心里却是酸酸的;又暖暖的。

这样,在寒冬真正到来之前,邵云重又脱去了棉袄,穿上了毛衣和春秋衫。下课的时候,他在文科教学楼大楼前的草坪上散步,每逢这时候,景菲通常在离他挺远的地方站着,一边同别人说话,一边远远地看他。她多少有些担心有人会把他身上的衣着同她的家庭联系起来;她还羞于让别人谈论这事,因为那必然会是另一种含义的谈论了。

而在距离邵云比较远的另一处,庄苇的目光也在追随着邵云那健美而朴实的身影。但她的目光里却流露出来一种暗郁的沉思。她早就注意到了邵云缺少春秋天的衣服,她已经决定要帮助他。但是父亲庄汉民的毛衣毛裤一直没有换新的,他永远是那么艰苦朴素的。她于是想买一套新的毛衣毛裤送给邵云,但又怕班上的同学中会议论蜂起。她于是买了一套绒衣裤,准备送给邵云——可是心里又一直有些犹豫。她想让父亲出面送给邵云,这样,可以避免一些猜测和议论,而又显示了父亲对学生的关怀。可是还没等她同父亲说起这事,邵云身上却已经穿起毛衣和春秋衫了。庄苇的心里因此有些闷闷的。她估计邵云身上的这些衣服大约不外乎是景菲家送的——然而她还是想证实一下。

庄苇在草坪上散步,迎着邵云走过去。

“邵云,脱了棉袄,穿上秋衣了?”

“啊。穿棉衣还为时早了点儿吧。”

“可是,你去年好像棉衣上身之后,没有再换秋衣似的。”

邵云道:“去年?你这样记忆犹新么?”

“也许吧。”

邵云笑一笑,似自我调侃道:“乡下来的穷小子啦,一切靠别人帮助。饭票不够,靠那么女生帮助;没有秋冬天的衣裳,也接受了别人的帮助。”

庄苇道:“敢问,谁是这衣服的施主呢?”

邵云道:“施主?言之谬矣!不是施舍,而是帮助,助人于困窘之中。也不是什么‘主’,而是发自于情谊的一层关系。”

“那么,”庄苇道,“你是很乐意接受的了?”

邵云瞧住特地的眼睛,答道:“啊。穷学生对于接受别人友善的帮助并不会不好意思的;因为不是贪小便宜,更不是贪婪,而是接受别人的雪中送炭。如果你在这之前援我以寒衣,我也不会加以拒绝而使你不快的。”

庄苇心里禁不住一酸,心里很有些悔恨自己的迟疑。但是她脸上依旧笑着,说:“可不可以请教:所谓‘情谊’这一层关系,又是什么样的情谊呢?师生情谊、长幼之谊,还是同乡之谊?”

邵云道:“看来你一直紧紧地围绕着目标。”

庄苇道:“那么,是同乡之谊了?景先生?”

邵云却说:“同乡可以有很多,为什么非景先生不可呢?”

庄苇道:“那么不是景先生?”

邵云不禁又一笑:“景先生也是同乡,为什么又独独地非要排除景先生不可呢?”

庄苇道:“哦,这位同乡,就只能是景先生了。邵学者,对吧?”

邵云笑笑,说:“姑且就算是,又有何不可呢?你若是他的同乡或是常向他求教,并且境况又像我这样困窘,他也一样会给你赠衣的。在这一点上,我宁可相信先生是博爱主义者。你说呢?”

庄苇道:“这我相信,而且很高兴先生送你衣服是因为他对学生的爱也是一种博爱。不过我又想,景先生之所以对你特别关注,大约还有别的原因在吧。你是他的得意门生,他对你事业上的前途是十分有信心的;并且……”

“‘并且’什么?”

庄苇道的道:“并且你又是这么一个俊健儒雅的书生!”

邵云虽然觉得自己心里忽然有点儿乱了方寸,但极力镇定,说:“这就未免荒唐了!即或我是一个女孩子,或是一个相貌丑陋的小伙儿,为了治学的前途,也为了乡谊的缘故,他,也一样会关照的。你作如此说法,其实就又推翻了你刚才的话了。刚才你还承认先生的爱是博爱式的呢。”

庄苇道:“反倒是我自己否定了自己的意思?或许应该说,是你在那儿力求否定一个事实呢。而这种否定,仅仅是为了掩盖罢了。”

“主观的猜疑会使你对别人的话都从相反的方面去理解它。庄苇,这时候要想让你相信别人,可难啦。”

“那就是说,你还会给我机会的?”

“机会?”邵云心里有些惊动。

“是的。难道你已经不便了么?”庄苇半玩笑半认真地说。

这时候,景菲同本班的另一个女生沈雅萍,挽着手臂,一边散步,一边走了过来。她的目光似乎并没有注视邵云和庄苇,但是庄苇却感觉到了自己现在正是景菲的目光捕捉的目标。于是,她从邵云那儿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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