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这年立冬不几天,一连好几日,清晨的地面上已经有了薄霜,天气是分明地寒凉了。

这一日下午,在书房里,景国桢分析、点评邵云前两天请他指教的一篇论文习作。邵云立在先生的桌旁,极认真地聆听。景国桢在指出他立论的尚欠严谨之处的同时,又很为他长足的进步感到欣悦,不免多夸奖了几句。这倒反使邵云自觉局促起来。

“先生的夸赞,是对我的殷切鼓励。我自知还很稚嫩。”

“也不尽然。我一向的信条是:客观。你是可以有充分自信的。”

“我感谢先生对我的明教。”

忽然,外面传来景菲的笑声。邵云一抬头,只见景菲正在书房窗外朝里面注视,一面还在忍俊不禁。

景国桢问道:“菲菲,你笑什么?”

“没有什么。”景菲依笑着,从窗口跑开了。

当邵云带了文稿离开先生的书房,走出篱院,在院外的鹅卵石甬道上走出不远时,景菲从后面追了上来:“邵云!”

“你刚才笑什么?”

“你猜猜!”

“是笑我……那种毕恭毕敬的样子?”

景菲却道:“你你是真诚的,笑你岂不是亵渎?”

“那你笑什么?”

“笑你这身穿着。”

邵云脸红了。班上其他同乡都还没有穿棉袄,他却已经第一个穿起了棉袄,而下半身却仍旧只穿着一条单裤,走起路来显得单飘飘的,确乎显得有几分滑稽。他有些嗫嚅:“你是……笑我这身穿着寒碜?”

景菲道:“哪里的话!我什么时候笑话过你寒碜?我只不过是觉得,你这么早就穿起了棉袄,这跟你这运动健将似的体魄也太不相称了嘛;而且,上身棉袄——严冬,下身单裤——炎夏!反差也太大了嘛。”说着又不禁失笑。

“你还笑?”邵云的脸色突然变得不快了。

景菲意外地愣了一下。

邵云道:“我去年寒天也是早早就穿上了这件棉袄的。”

“噢?去年我倒没有注意到。”

“如果不穿这件棉袄,只穿两件单衣——你笑不笑呢?”

景菲忍不住“噗嗤”一笑:“那岂不冻成寒鸡子了么?”

邵云勉强地微笑着,但声音里却多少带着点儿难过:“但是我如果不穿上这件棉袄,就仍然只有穿单衣;因为我的衣服,就只有冬夏两季的。过了夏天,天气渐渐变凉时,就再加上一件单衣,再冷时,就把加棉袄的加褂子加上;要是再冷,倒反而好了,就穿上这件棉袄。”

景菲的目光由意外而至愧疚,低下头,声音已经有点发涩,低了声说:“对不起……这些,我都不知道。我没有一点点笑话你的意思,真的……”

“我……知道。”邵云道,“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并不因为这个而自觉低人一等。”

景菲感动道:“这是很可贵的。邵云……”她望着他的脸,眼里湿润润的。

邵云道:“并且,我知道我这样的窘境,终究会结束的。”

“你的目标要比这个远大得多,这我们都知道的。”

“谢谢你。你想进一步知道我的窘境么?”

景菲带着泪光微微点了点头。

邵云道:“即便这件棉袄,也还是别人送我的哩。”

景菲低头道:“这些,以前我们都不知道……请原谅。”

邵云去了。景菲独自一人在路上瞧着他的身影走去,鼻子直发酸。

邵云刚刚回到中文系学生宿舍,便有宿舍管理员喊他接电话。电话里传来景国桢的声音:“我景老师啊。你马上到我家里来一下。”

邵云问:“有什么急事吗?”

景国桢说:“你别问。马上就来。”

邵云放下电话,即往景家跑去。景国桢夫妇正在客厅里等着他。

“先生,对我那篇论文习作有新的修改意么?”

景国桢说:“要修改的是你这一身穿着——刚才我们才知道你的窘况。现在穿棉袄还为时过早。我有一些旧毛衣毛裤,放着不穿的;还有几件春秋衣,可以加在外面,样子也许还不错的咧。”

“谢谢先生和荣老师的好意。不过,我不用穿的。”

景国桢沉吟了一下,说:“我看,这于你还是需要的。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样做,对你的自尊……有所妨害?不过我们绝无此意。”

“不。我知道先生和师母全是一片好心。可是我怎么可以无缘无故地接受先生的馈赠?先生和师母的好心我心领了就是了,衣服还是不能要的。这样的穿法,我已经适应了。”

景国桢道:“你这种艰苦坚忍的精神我是很赞成的,这是事业成功的必要条件。但是处事也不能过于失之拘泥。”

“邵云……”景菲在她自己的房间门口出现了,她的目光里仿佛正含着那么多的言语和真情。

邵云终于默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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