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这所大学的教授住宅小区坐落在离教学区两里之遥的校园一角。一座座建造得很精致的带竹篱小院的平房和小楼,错落有致地分布在鹅卵石甬道划成的许多方形或长方形的几何形地带中间,而沿路密植的垂柳,又以它们柔静的轻拂,把鹅卵石铺成的交错的直线遮拭成断断续续的虚线,并且使那些平房或小楼只向人们的视角展露出它们的一角、两角或不完整的轮廓。而在这片住宅区的尽头,是一道细竹编织成的篱笆墙,篱笆墙那边则是一片植物园。一些高大的乔木,沿着墙,连成蔚然的一片,郁郁苍苍,俨然是这片住宅区的一道绿色屏障。

就在这墙边、屏障下,垂柳的团团绿晕之间,露出一角红色小楼和稀稀朗朗的一段篱院墙。这便是景国桢教授的寓所了。有一条鹅卵石小道穿过柳荫的遮掩,从住宅区的中心地带——一个圆形的大花圃边,笔直地通向这里的篱院门口。整个住宅区,通常都是安静的,何况这一栋小楼又是坐落在这个人迹罕至的边缘地带呢。寂静、柳荫、篱院小楼,自在构成这一角的风景三元素。当景菲带着邵云第一次说她家去的时候,这儿仿佛才第一次被带来了热烈的音响。

“爸爸听说你接受了我们的邀请,他可高兴咧!”

而邵云心里却仍然有些局促。

“瞧,那座小楼,就是我家。”

邵云忽然站住了。

“你怎么了?”景菲回头瞧瞧邵云,看见他一副窘相,觉得好笑,“走啊!”她拉住他的一只手,却不觉惊叫起来,“啊呀,你的手,冰凉!”

“我……心里好像有点紧张……”邵云不自然地笑笑,说。

“紧张?”景菲笑起来,她的笑声倒像是这条柳荫道上一串悦耳的鸟鸣,“你在课堂上回答他的提问,不是那么从容镇定,言语那么流利么?”

“课堂是课堂,这儿是这儿,不一样的……”

“哦,我知道了——怕名人?怕学者教授?这其实是对学者教授的偏见。我爸爸在生活中其实也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他甚至还是十分随便的,在客人面前常常是言语随便,举止随便。妈妈有时说他是不拘小节。他却回敬说:治学尚且不泥古,做人更何须拘泥于细枝末节?甚至以大方洒脱自居呢。”

邵云不觉一笑:“是么?”

“是与不是,你去一看便知——现在紧张心理缓和些了么?”

说这话,他们已经到了篱院门口。景菲领着邵云,穿过小院,直入客厅来,一边叫:“爸爸,邵云来啦!”

书房里走出年刚五十五岁的景国桢教授,高兴道:“欢迎欢迎。怎么不早来?菲菲上学期就跟我说起过,她怀疑你是我们的同乡可直到现在才得到证实。证实了就好啊。我们以后也有了老乡,可以常来常往啦。”将邵云引进客厅,自己在沙发上落座。

景菲提醒说:“可是爸爸,邵云还站着呢。”

景国桢在沙发上抱歉地向邵云摇一摇头,说:“坐,你坐呀。”指给邵云旁边一张沙发。

邵云这才拘谨地在那张沙发上落座。

这时候才房间里走出来景菲的母亲荣贞梅。她四十八九年纪,生的白净而丰腴,乍看上去,竟仿佛才三十二三年纪似的。她是在中文系任教中国古典文学的讲师。

“荣老师。”邵云从沙发上站起来,很恭敬地叫。

荣贞梅笑着说:“你坐,你坐。老乡嘛,来这儿,家乡人聚在一起,随便写些嘛。头回生,二回熟,以后常来走动,就惯熟亲切了。你们景老师说,他上课就爱让你起来回答问题,他是想听听你那一口家乡话呢。”

“乡音让人感到亲切,常常让我回想起在老家的时光。”景国桢说,“考取了大学,你就开始离开家乡了。将来,当你在远离故乡的异地工作了许多年,周围全是他乡人,有一天,当你碰到一个陌生人操着家乡的话同你交谈,你的心会发热的!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也当了教授,而你的学生中,有一个人是从你的故乡来,你肯定会很像同他交谈的,并且很可能,你们会往来起来……”

可是教授在内心情感的抒发中,却忽略了茶几那边的沙发上,那位年轻同乡的拘谨和窘迫了。景菲道:“爸爸,邵云还才是学生呢,可是你就早早地把人家想象成是学者教授了。人家消受得起么?”

景国桢却说:“我的想象从来不是凭空的臆想。我在学生时代,就曾经想象自己将来有一天当了教授如何如何。”

容贞梅道:“景先生这话倒是确实的。几十年前他刚从乡下出来的时候,也是十分拘谨的,可是读书发愤,是学生中的佼佼者,招老师的喜欢。邵云,不也是这届学生中的佼佼者么?”

景菲笑道:“可是人家刚才还很害怕学者教授呢。了”

“害怕?”景国桢把意外的目光转向邵云,“我对学生厉害么?”

邵云道:“不——您的……学者气派……”

景国桢认真道:“难道我拿腔拿势,在同学们面前摆学者派头了么?”

景菲道:“爸,你误会了。你有好几部大部头的著作,同学们大多数人都读过。读过你的著作,再来注意你的言谈举止,就觉得,那就是学者气派,教授风度了。”

景国桢和容贞梅都笑起来了。景国桢说:“那是它们把我的书经过特殊的改造制作,变成一副有色眼镜架到自己鼻梁上去了。通过那副眼镜看,我的一切就都有了学者教授的派头,诸如被你妈妈常常批评的不拘小节,甚至包括拿手绢擦鼻涕的动作,也具备了学者的风度吧。”

景菲和母亲一同忍俊不禁。邵云也忍不住笑了。

景国桢倾过身去,问:“邵云,我的老乡,你说,教授学者如我着流,竟会让人害怕么?”

邵云有些腼腆都一笑,但却是笑而不答。

景菲道:“爸爸,邵云已经回答你了——用他的笑。”

“哦——笑!这代表了亲切感,而不是畏惧感。贞梅,我们接待同乡的第一个章节到此收笔,下面第二章节该开始了:准备午餐。看来老靠佣人是不行的了,你也该亮出你的一手了。在那么准备午餐的时候,我想同邵云在书房里,好好聊聊。”

“还有我!”景菲说。

景国桢把邵云引进他的书房。邵云不觉把这书房大量了一番。朝南的窗下,是一张硕大的书桌,桌上放着几堆大约正在翻阅的书籍;对着门的洁白的东面墙壁上,挂着几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画;东南墙角的藤编书架上,陈列着一些小巧而精致的雕塑作品;西墙上挂着两轴条幅,却是出自一位当代名家的手笔;北墙一带则放着两排共六架书架,全部满满地放着书籍。整个书房让人觉得清爽雅洁。邵云想起景教授的那几部著作,当是就在这间书房里写出来的,那么,这会儿,他自己是处身在一个产生过数部著作的所在了。他是心里便有些激动,更有些肃然起敬。

景国桢在写字台旁自己那把藤椅上落座之后,让邵云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景菲就靠在父亲父亲藤椅的后侧站着。景教授点上一支烟,吐着淡淡的眼圈,却开始了对故乡的缅怀:“自古月是故乡明。别看我五十几岁了,可是我还像是少年时候刚刚从乡下出来的时候那样,时常怀念着故乡。‘江南忆,最忆是杭州’。故乡忆,最忆是什么?对于我来说,最让我怀念回忆的,是我们的故居景家庄房。只是不知道,如今那景家庄房,可还在么?”

邵云说:“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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