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兼容(2 / 2)

“不要送。”父亲说。

“送一送,送一送,让桃桃送送你。”

她们久久站立在街头,一直看着爸爸的背影离去。

送别的样子是人间最好的样子,一个人离去,在你的视野里,慢慢变小变模糊,依依不舍,就在身影消失的远处,一个回头,双方目光隔空相望,那目光将一切重新安放,人间的纷扰杂乱顿时变得晴空朗朗。

爸爸最后离家的足音响彻在楼道间,那声音急迫仓促,仿佛是一个歹徒得手后的逃离,当着她的面,他完成了对家的一次巨大的抢劫。

她以为妈妈会哭,妈妈没有,她拿出从萝竹山采回的野茶,她要煮茶给她喝。

“桃桃,以后妈妈陪你喝茶,喝萝竹山的野茶。”

闲来无事,妈妈经常去萝竹山上去采野茶,这茶形状像树,枝茂叶壮,全没有茶场茶树那种小家碧玉样态,可开春时去摘嫰叶,也可在盛夏来临,直接砍下树枝,剁成一节节,放到锅里煮熬,茶水粗烈浓香。

郭佳红过去经常在夏天砍茶树给叶凤才煮茶,后来叶凤才做了厂长,一开春就有上等好茶送来,那茶米粒大小,一斤茶采摘光人工就要两天,这时采摘,对茶树是种伤害,但这茶是送给要人,能喝这种茶的人在县里一定是个人物,那茶一经开水冲泡,一屋芳香,不要说喝,光闻那香味也有醺醉的感觉,叶凤才是从喝了这样的茶后才开始翘尾巴的。

盛夏的野茶,味道奇特,香中带甜,只是这茶树并不似茶场的茶树生得密集连贯,它们隐藏在山石之间,很难找到很难接近,很难将它们采摘到手,郭佳红采茶时摔了好几跤,秋桃劝妈妈说:“妈妈,别采它了,现在还有谁喝这野茶啊。”

“秋桃,这茶别有滋味,喝着喝着你就能体会到它的野味了。”

秋桃喜爱茶道,理想是想开个茶舍,她想在街边有一个小小空间,里面流溢着淡淡的芳香,文竹蕉叶,影影绰绰伴着水滴涟漪,她身穿旗袍,笑脸迎客,她甚至想到了店名:“萝竹野茶丛林”。她甚至想将母亲追寻的野茶味道带到这个茶舍里。

妈妈将浓浓的茶端到她的面前。

人病后会厌食,但很少会厌茶,恰恰相反,人在病时,茶能代替食物成为身体的索取。

今天秋桃有了对茶的渴望。

她们母女各自无言,慢慢地喝着那茶。

妈妈突然拿出一本书来,是《安徒生童话集》。

“小的时候看安徒生《卖火柴的小女孩》,差点就要瘫坐到地上。那篇童话写的是个濒临绝境的小女孩的白日梦。小女孩在临死前看到了厨房里摆着一个很大的餐桌,桌上放了很多好吃的,什么葡萄、雪梨、苹果、桃子、杨梅等数不清的一大堆水果,那几个特大的碗里放了很多烤鸭、烤鹅、烧鸡,多么丰盛啊,小女孩有着怎样的想像力啊。其实贫困会限制一个人的想像力,就我当时的生活水平,即使作梦去想,你不敢想你会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能一次呈现在你面前,你不敢想有一只完整的鸭子供你享用,而且那只鸭子大到它的身体遮挡了背上的刀叉,这简直太奢侈了。”

“其实婚姻中的女人很容易落入小女孩般的白日梦里,婚姻是由一个女人随意享用的节日的宴席,女人总是想爱又想赢。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即使白日梦也是不能这样去做的。我昨晚怎么也睡不着,把《卖火柴的小女孩》又看了一遍,距离第一次看这篇童话,已经快四十年了,我大吃一惊,童话里不仅仅写了穷人关于冷暖的白日梦,安徒生在这篇童话里分明写到了死亡的仪式。小女孩的死亡有着怎样的奢侈的仪式啊。”

“你们没有这样的生活经历了,划擦火柴,那么轻轻地一划,就有光和热出来,有一种赤烈的燃烧甚至是爆燃,那其实是我们女人梦中爱情的样子,真正的爱情就是那样的,轻轻一划就有火有光,瞬间的爆燃并能将整个天地点亮。”

妈妈翻动着书页,找到那篇童话。

“小女孩又划起了一根根火柴,她看到了熊熊燃烧的壁炉、圣诞树甚至天上的星星,她看到最疼爱她的奶奶来接她,奶奶把小女孩抱起来,搂在怀里,她们俩在光明和快乐中越飞越高飞向天堂,天堂的门轰然打开,她看到了光明。”

“秋桃,这其实是小女孩的死亡仪式,太奢侈了,这个仪式简直太奢侈了。你可能会说,不就是一场白日梦吗?让她在梦中拥有更多的东西不可以吗?秋桃,人死前不是都能够拥有一场白日梦的,何况是这样奢侈的白日梦。妈妈现在一无所有,生无可恋,妈妈的眼前是没有白日梦的,妈妈比那个在寒风中濒死的小女孩要可怜得多。”

“妈妈,你还有我,还有我,我就是你的白日梦,妈妈,我就是你的天堂,是你天堂门口的光明。”

“妈妈还有你,妈妈是不想让你到化肥厂上班的,不想让你天天与爸爸呆在一起,可妈妈不能给你一条出路,秋桃,妈妈害怕,害怕有一天,你彻底地抛下我。”

“不会的,妈妈,秋桃会永远和妈妈呆在一起。”

显然这个家的一切已经坍塌,仿佛经历了战争,满目疮痍。

父亲真正拿走的是他自己,拿走了一个男人丢在家里的全部重量。

家里出现了一种死寂,秋桃知道,这种死寂是她心里的东西,可在这个空间里,母亲成了那个死寂的一部份。

母亲总是在沙发上坐下来,长久地对着电视机。

隔着荧屏,里面的人物穿梭忙碌,那里面分分合合的故事,花花绿绿的风景,永远是另一个世界。她模糊的影子也出现在屏幕上,仿佛她也要进入到那些故事里去,成为故事里的主角。

她是要把自己变小再变小,小到小过女儿,成为卖火柴的小女孩,获得一个在别人看来苍凉而她自己觉得春暖花开,奢靡如仙的小女孩的生死结局。

她独自一人呆在卧室时,她分明听到妈妈的脚步声,朝她的房门走来,在她的门口停下,妈妈立在门外,妈妈在听。

她在看书,并无一丝儿响动,她必须弄出一些儿声音,否则妈妈会长久地立在静默中。

她翻动着书页,一页没看完就翻动另一页,这样翻动着,书会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书能说话,它“哗啦啦”地说着什么。你在手机上看书,书是沉默的,那里的书都是老处女老光棍,而纸质书为夫为妻,一本书页是夫妻的合体,它们被缝合在一起,它们交合吵嚷,“哗啦啦”地发出响声,你翻动的书页,仿佛人间翻过的日子,那“哗啦啦”的响声像山涧的流水,有着音乐一样快乐的响亮声。

秋桃翻动着书页,让书的话语讲给母亲听,这样她就和母亲一起在看一本书了,突然她的泪水情不自禁地洒落在书上。

秋桃知道,自己从此之后,要兼容爸爸妈妈两个人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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