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梦【十一】大雨(2 / 2)

不尘眉头紧皱,诧异不解地看着塔中的龙神像,他自是知道此方根本没有龙神,他遂问道:

“你是谁?”

龙神像上黑气缭绕,他道:“和尚,你知道神隐镇每年就会献上一女子作活祭吧?我便是那些枉死女子的怨气所化之妖。”

闻此,不尘不免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惊惑不已。但此刻,巫祝和那些镇民已经赶来,将塔前的不尘与阿竹团团围住。在大雨之中,这些镇民已是全身遍布鱼鳞,长出了鱼头和鱼鳍,变作了半人半鱼的妖怪。相比于他们,同样淋了雨的阿竹却没有任何变化。

这会儿,那些半人半鱼的镇民们皆是怒气冲冲地瞪着不尘与阿竹。

巫祝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走上前来,道:

“你这和尚,还真能跑啊!?前面没路了吧?看你还往哪去!”

那巫祝正口出恶言,骂骂咧咧时,龙神像又开口说话,道:

“算了,我本来就恨这些镇民入骨,帮与不帮,我都是要杀他们的。”说罢那一缕黑气自龙神像上飘出,就朝离不尘最近的巫祝飞去。

前一刻还嚣张跋扈的巫祝,此刻看着那飞速朝她而来的黑气,眼中满是惊骇。

黑气一下钻进了巫祝的体内,巫祝突然倒下身子,头痛欲裂的满地打滚起来。接着,在黑气森森之下,巫祝竟变做了一个头长犄角,口生獠牙,凶神恶煞的赤面鬼怪。

恶鬼转头就将身旁一个半人半鱼的镇民猛地扑倒在地,一口咬断他的脖子。见到那四溅的鲜血,其余的镇民一时竟愣住了,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吓得拔腿就跑。

正当恶鬼吃掉第一个半鱼模样的镇民时。不尘起身跑了过来,拦住了恶鬼。

恶鬼抹去嘴角边的鲜血,疑惑道:“和尚,我这是在帮你!他们可是想置你于死地,你为何却要阻我?”

不尘道:“他们固然有错,但罪不至死…”

恶鬼笑道:“和尚,你还真是喜欢普度众生啊?既然如此,就休要怪我将你一块杀了!”

话音刚落,恶鬼便是飞身向前,利爪猛地一挥。不尘连忙后撤两步,避开恶鬼这锁喉而来的一击。

在稳住阵脚之后,不尘迅速舞起长枪,踏前一步。银光闪烁间,枪头就朝恶鬼胸膛刺去,恶鬼虽然已极力侧身避去,但手臂上还是被划出一道口子。

恶鬼那铜铃般的双目阴翳下来,他伸出长舌舔了一下伤口。然后突然闪身至不尘身前,鬼爪猛地探出,直指不尘的面门。而不尘则是连忙挥起长枪,挡下这迅疾一击。

恶鬼没有停下,一双鬼爪继续朝不尘挥去。面对着不断攻来的鬼爪,不尘皆是舞动长枪将其尽数挡下。

十余个回合下来,恶鬼终于抓到一个空档,在不尘的肩膀至腹部抓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徒然袭来的疼痛感分去了不尘的心神,令他疏忽了防备,恶鬼又是一爪,生生洞穿了不尘的胸膛。

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不尘的白衣。他面色苍白地跪倒在地。直觉今日要命丧于此了。恍惚间,听闻身后阿竹的哭声,不尘想起,自己若身死,阿竹又该如何?恶鬼定不会放过她。他把心一横,强忍着剧痛,又想起身与恶鬼拼杀。但发现自己却是怎样也使不上劲了,无能为力下而万念俱灰时。

他的心脏竟是剧烈跳动了起来,体内那股不知名的力量又是徒然涌动了起来。力量似在背上凝聚,紧接着一对叶绿色的羽翼赫然自不尘的背上长出,羽翼张开的瞬间,庞大的妖力自不尘体内呼啸而出。

妖力卷起的飓风将那恶鬼刮起,甩到了一棵古树的树干上。撞在树上的瞬间,不尘羽翼一动,飞掠而来。长枪上裹挟着不尘倾出的滚滚妖力,一下刺穿了恶鬼的心脏。

恶鬼呜咽一声,瞳孔暗去,头垂下了。黑气飘出后,又变回了巫祝的模样。

而就在这巫祝方才咽气后没一会儿。这场惊蛰的大雨便是渐渐停了下来。不尘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除了那条大黑鱼,还有这个巫祝在作祟。

雨停后,那些半鱼半人的镇民们也终于褪去了身上的鱼鳞,变回了原样。他们见被恶鬼附身的巫祝死后,又缓缓走了上来。

镇民们终于得以摆脱困扰他们多年的龙神祭。但在他们知道了不尘也是个妖怪之时,并没有对不尘表以言谢,而是叫他赶紧离开这里。

见不尘刚刚解救了镇子,却被这般对待。阿竹便走上来想替不尘说话,但不尘却是摆了摆手。见阿竹没事,他已经放心了,也刚好可以离开神隐镇了。

那天晚间的夜空上挂着的是一轮明澈的弦月。竹林间,清风拂面而来,触及皮肤的时候能感受到那场大雨后的湿润空气。

阿竹悄悄溜了出来,送别不尘。

阿竹道;“小和尚,你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不尘道:“师父此番是让我出来见一见这浮生苍生的。旅行至此,我已是受益匪浅。打算回去青风寺了。”

阿竹问道:“青风寺?青风寺在何处?”

不尘道:“在长安的青风岭。”

阿竹道:“长安啊…我还没去过呢。那等师父病好了,我就去找你。”

不尘微微一怔道:“找小僧做什么?”

阿竹道:“因为小和尚你救了我,他们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不尘羞红了脸:“以身相许!?使不得使不得!小僧乃是出家人…出家人是不能娶妻的。”

阿竹道:“那有什么关系嘛,你可以还俗啊!”

不尘道:“…切勿戏弄小僧了。”

阿竹笑了起来,笑得那样好看,就像晚间的月色一样。

阿竹笑道:“小和尚,你说谎,你明明心乱了。”

不尘道:“小僧没有,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和尚慌张地转过身去,口中不断念诵着佛号。

阿竹道:“你脸那样红,还说没有。我可不信。”

不尘羞得垂头直盯着自己的鞋尖,心中乱作一团,道:“没有!”

阿竹神色落寞了几分,语气低了下来,道:“既然如此,那小和尚你走吧…”

见阿竹这般,不尘又想开口说什么,但话到了嘴边又始终说不出口,他只好转身准备离去。突然又闻身后的阿竹扬起声音,道:

“不过我还是会去长安的!”

不尘愣了片刻,连忙慌慌张张地走出了几步,以掩饰自己心绪的起伏。接着他又停了下来,驻足在原地,磕巴了起来:“那个…虽然…是这样…但阿竹施主若是来了长安便写信与小僧,那时小僧自当来寻你。”

阿竹闻言,旋即又笑了起来,她欣喜着点了点头。望着不尘走入了月光之下,慢慢消失在了视线尽头。对于以后在长安再次见到这个小和尚的景象,阿竹心中满怀着期待。

后来,不尘回到青风寺中,他还收到了阿竹写来的信笺。信中阿竹说自己已经可以登台唱戏了。师父答应她,若是唱得好了,以后就能去长安唱了。

这封信一直被不尘视若珍宝般的藏在僧房的书柜中。但自那以后的一整年的时间里却再也杳无音信了,不尘时常会想起阿竹来,也不知她怎么样了,来长安了吗?

第二年的开春,外出云游的空相也回到了青风寺中。那天一个小沙弥跑来告诉正在洒扫的不尘,道:

“不尘师兄,空相禅师回来了,他唤你过去一趟呢。不过他看着挺严肃的,好像不是什么好事。”

闻言,不尘也有些疑惑,自他回到青风寺中还都不曾见过空相。能是什么事呢?他一边猜想一边随着小沙弥去往空相那处。

青风寺的一间禅堂中,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落在禅堂的石砖上。柔和的光束中有尘埃浮沉。空相正垂眉闭目的端坐在佛像前的蒲团之上,不尘则是恭敬地站在禅堂的门槛之外。这一站便是一下午,直到日头缓缓西斜。于夕照之中,暮色浸染了古老的寺院。

昏鸦的鼓噪声打破了禅堂的静谧,兀自打坐的空相突然语气冰冷道:“不尘,你可知错?”

不尘道:“弟子不知犯了什么错。”

空相道:“不尘,你从前一直在青风寺中修行,未曾入世,不经世事。此番下山修行的过程,却是犯下杀孽…”

不尘道:“师父,可那些都是早已被妖物侵蚀,作恶无数的恶人啊!”

空相道:“依你之言,恶人就该死吗?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

“…”

空相又道:“你所谓的匡扶正义,拯救苍生…不过都是自以为是罢了。你可知当时你救下的那位姑娘最后还是离世了。”

闻言,不尘突然怔住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空相,道:“怎么可能?阿竹怎么会…”

空相道:“这便是人世的无常,那镇子的人后来都染了瘟疫。那姑娘也在其中,没多久就病逝了。所以那都是命数,你且随它,既然改变不了,却为何再造杀业?”

不尘自是明白,空相不会对他胡言乱语。一时间,他乱了心神,惊诧与悲伤忽而涌来。他不再言语,整个人有些恍惚,似是下一刻便会瘫坐到地上。

“我当初,见你那妖怪阿娘怀中抱着你的时候,于心不忍,动了恻隐之心。整整十六夏的时间!却是不曾想到竟是养了个恶妖在身边啊。贫僧虽早已知晓,却心存侥幸,认为在佛前修行终能化去你的妖性,但妖怪毕竟是妖怪,妖性难改!毕竟流着一半妖血。”

“你自行离开吧…佛门已留你不得。”

心中如槁木死灰一般的不尘,在浑浑噩噩中离开了青风寺。自此之后,不尘便遭到心魔缠身。

曾经在离开西洲的大山时,那缕曾附着于巫祝身上的黑气趁他不注意时,附至他的体内。但那时恶鬼的残魂已是耗损严重,所以不尘并未察觉。埋下的祸患,终于在他被赶出山门后爆发了出来。

即便后来醒悟过来的空相禅师再如何追悔莫及也都无济于事了。在恶鬼魔气的不断侵蚀下,不尘那短暂的一生最终凋亡于青风岭的山野间。就如十六夏前他的阿娘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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