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梦【四】面灵(2 / 2)

“是啊,一晃眼九儿都这般大了,阿娘管不住啦。去了那里,可别饿着了。记得听你那师傅的话。”

见着身后的船家催促,他背上行囊,看了看一旁的阿爹,嘴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即便酝酿许久,但对于那些难以言说的心绪,他最终也没有说出口。又或许是说出口了,却被风吹散了吧。回以他沉默不语的,是阿爹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随即在这样的默然中转身远行。

画面最后定格在了江上兀自飘摇的那艘孤帆。

……

一个个支离破碎的场景接踵而来,都是他年幼时模糊的记忆。他已然记不清自己当初到底怀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仿佛往日的零碎是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似的。一切都沉寂在了悠悠的岁月中。

“诶呀!这不是少公子嘛?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提前写封信笺说一声?”

等到墨九反应过来,他正站在江州的宅邸前,见到他的老管事语气惊讶而兴喜着。

“少公子,快些进来!外面风大,一会要着凉了!夫人在内堂呢。她要知道你回来,一定会很高兴的!”

墨九懵懂地应了声,便随着老管事走进了宅子。他注意到管事的脸上戴着一张面具。但迷糊间,他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反而认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即便是那佩戴面具的管事动作僵硬得如同人偶一般。

墨九在土间脱下鞋子后,便穿着足袋走上了长廊,往内堂去。在踏入宅中的那一刻,心中却没有任何近乡情怯的触动。情绪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

走在前面的老管事向他说起近来宅中发生的琐事,但墨九无心于此,任凭老管事在那里絮絮叨叨,他只是侧目凝望着铺满石子的庭院里的一棵古松。

苍老的树皮上满是裂纹,在风吹松涛声中,脑海里蓦地冒出这样的画面,时年八九夏的他正欲爬上古松掏鸟窝。就被出远门走镖刚回来的阿爹揪了下来。在阿爹的训斥下,他耷拉着脑袋。

阿爹告诉他,要对天地间的万千生灵心存敬畏,不然可能就会有妖怪找上门来。就像这棵年岁久远的古松,兴许也早就成了精怪。

听到妖怪,小墨九抬起头反驳道:“阿爹你少唬人了,这世上哪来的妖怪啊?”

“怎么没有妖怪!”

于是,阿爹说起自己有次走镖和其他镖人合力杀了一只为祸一方的妖怪的故事。

阿爹是江州一间镖局的镖头。对于墨家这种文人世家,阿爹这样半道习武的,可谓是离经叛道,以至于后来连带着墨九也练起了武艺。阿爹不是一位严苛的父亲,但一向寡言少语。又因为经常要出远门走镖,一年到尾不着家,见不到几次面。因此墨九与他多少有些生疏。

在旁人眼中,阿爹的半生反倒是过的稀里糊涂的。阿爹从不喝酒,但却总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就像从没醒过。但阿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墨九从来没想过要去仔细了解。直到阿爹意外离世后,他也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再没这样的机会了。阿爹从前总是挎着的一把横刀,后来也被墨九带在了身边。

在想到阿爹后,墨九的脸上透出了几许寂寥的神色。

在沿着外廊道上走过一根一根廊柱后,到达内堂的屋外。夜幕低垂的宅中悬着的一盏盏亮着红光的灯笼。

拉门的门纸上也映照出一个个黑影。屋内喧闹嘈杂声响起,哄堂大笑声,鼓声,琴弦拉动的声音。踏在木地板上咚咚的舞步声。老管事停在了门外,示意墨九进去。

墨九正欲上前拉开门时,院中的那棵古松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青色的三尾狐狸,她口吐人言道:

“喂!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点回去!”

墨九心中纳闷着:“回哪去,这不就是我家吗?”他没有理会那只小狐狸,而是直接拉开了门,走了进去。

屋内正开着夜宴,两侧坐着一个个穿着素衣的人形的黑色影子。它们正对着面前食案上的鱼,肉自顾自地大快朵颐着。全然没有理会进来的墨九,就像看不见他似的。

堂中的主位上端正地跪坐着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妇人正悠闲地欣赏着宴席中的一出面具戏表演。站在中间戴着女面的乐师手持折扇,口中诵唱着低沉的曲调,空寂哀婉。一旁穿着黑袍戴着鬼神面的乐师正随着谣曲踱着沉缓的舞步,氛围尤显阴郁诡暗。

不论是底下的影子,乐师,还是上坐的妇人,他们皆是佩戴着各式的面具。

突然,那坐上的妇人注意到了墨九,她僵硬地朝着墨九所在的方向侧过头来。

在她视线投向墨九的瞬间,底下的影子食客们突然消失不见了,曲乐声也戛然而止。

“是九儿回来了?阿娘可一直惦挂着你呢。快快入座。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妇人的语气十分生硬,没有任何语调的起伏。

许是被迷了魂,墨九先前没察觉出任何怪异,直到这所谓的“阿娘”开了口。墨九一下幡然醒悟了过来。那绝不可能是阿娘,这也根本不是什么墨府。这是什么地方?墨九想要转身离开,却发现挪不动步子。

“怎么了,九儿。这才刚刚回来,就要走啊?也不坐下陪阿娘聊聊天?”

那原本举态恭谨的妇人见状,也是忽然不顾形象地大笑了起来。紧接着她扯下了脸上的面具,露出底下面部狰狞的鬼怪模样。

鬼怪嗤笑着扑向墨九,而墨九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任它鱼肉。就在鬼怪那张开的血盆大口即将咬下墨九的手臂时,方才院中的那只小狐狸冲了进来,腾空幻化成了一个长着狐耳的少女。

她猛然向前探出手掌,随即刮起一阵飓风,风力之大,直接将鬼怪吹飞,撞到了墙上。趁着狼狈落地的鬼怪还没爬起身,狐耳少女急忙拉着墨九直奔院中的那棵古松,一头扎进树干,没有碰撞。而像是穿了过去。周围回归了无边际的黑暗。

不知何时,他已然回到了面具铺中。从幻象中清醒过来后,心中还是一阵后怕,整个人几乎是要瘫软了下去。

“你看你看,这个怎么样?”

心悸之余,感觉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头。还不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一张带着狐狸面具的脸便是映入眼中。他险些惊呼出声,吓得将一直拿在手中的恶鬼面都甩在了地上。

“有这么可怕吗?”

青叁摘下了狐面,不满地嘟哝着。在墨九灵魂堕入面具这会儿,青叁一直在对着柜子旁的铜镜试戴各种面具。感觉有意思的,便拉过系在面具耳孔上的绳子戴到脸上。

就在那鬼怪面摔在地上时,婆婆端着茶水和糕点从矮门后走了出来。见到婆婆,墨九连忙慌张地俯身拾起掉落在地的鬼怪面,道:

“阿婆,不好意思。这个面具…”

婆婆注意到墨九手中的面具后,脸色一沉,严峻了几分。她接过鬼怪面具,将其与茶点一并放到了柜台边的桌案上,然后招呼道:

“小青,墨公子快过来坐吧,来尝尝这透花糍。

听闻有糕点吃,青叁立刻凑了过去,垂涎欲滴地看着碟子中盛着点缀有玫红色花瓣的半透明的透花糍。她连忙夹起了一个透花糍咬了一口。

透花糍的表皮是用上好的糯米捣成的糍糕,里面的馅料则是红小豆制成的豆沙。所以入口软糯细腻,唇齿间满是豆沙的甜香。能吃到这样味美的糕点,青叁顿时有种无比幸福的感觉。

“谢谢阿婆,您这儿的透花糍真好吃,比我在新月楼吃到的好吃多了!”

“呵呵,喜欢就好!”

青叁不停地从碟子中夹起糕点,将小嘴塞的鼓鼓囊囊的。没一会儿,盘中的透花糍就已见底。当她刚夹起最后一个透花糍的时候,就见到走上前来的墨九那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思量再三,她忍痛割爱地将透花糍递到墨九面前,说道:“这个可好吃了,尝尝?”

墨九摇了摇头,即便这糕点再好吃,显然以他此刻的心情,也食之无味吧。毕竟,他刚刚从幻境里逃生,现在依然惊魂未定。见他不要,青叁心中窃喜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开心。

“那我可自己吃咯,可别说我欺负你!”

在青叁喜滋滋地享用完最后一个透花糍,心满意足后,她这才想起了婆婆先前说的事情,连忙问道:

“阿婆,您刚才说铺子里最近出什么事了。”说着,青叁又看了看桌案上那张恶鬼面具,不解地问道:“还有这个面具是?”

婆婆的面色凝重道:“这是一张寄宿有恶鬼凶魂的面具。而阿婆想要拜托小青你的事也与这面具有关。”

墨九疑惑道:“恶鬼?是人死后的亡魂吗?”

婆婆摇了摇头,给墨九解释着道:“恶鬼是一种妖怪。它们外形像人,但却口生獠牙,额顶上长着犄角,或青面或赤面。它们一般都是赤裸着上半身,腰间系着虎皮兜裆布,手里拎着铁棒。他们最喜食人肉,所以时常会化作女子或孩童的模样,诱杀凡人。”

青叁道:“阿婆,我先前来铺中也不曾见过这面具呀?而且,恶鬼可是凶恶十足的恶妖。将这样的面具放在铺中也太危险了吧。”

“对,小青你不曾见过它,因为它是从贴着咒符的黑匣子跑出来的。嗐,之前这张恶鬼面具一向安生。但是直到铺子里的另外一张面具失窃之后。这恶鬼面具才开始躁动不安。”

婆婆叹了口气,又道:“对了,小青,山海药堂的堂主白先生不是你的老师吗?妖界发生之事,以白先生的神通广大,定然知晓一些。可否帮阿婆我问问白先生,看看是何妖盗走了这张面具?”

青叁螓首轻点,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当然可以啦!不过阿婆,那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具呢?也是恶鬼吗。”

婆婆道:“非也,那是一张和尚面具。”

青叁道:“和尚?那与这恶鬼是有什么关系呢?”

婆婆道:“嗯…其中缘由还请你们听我细细说来。”

在妖都的夜色中,两妖一人围坐在铺子内的桌案旁。青藤缠绕的窗台上照入几束银白色的月光。婆婆起身又去沏了壶新茶端来。这才说起了关于她遇见和尚与恶鬼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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