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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城。
江南的冬夜朔风阵阵，明月高悬，汀步石板上落下冷冷月光。
姜晞伸出冻得泛白的指头拢了拢大衣，呵着白气沿着石板小径往茶楼走。
作为江大服表系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姜晞五官生得大气，眼尾微勾，乌黑卷发及腰，一袭火龙果色大衣衬得她皮肤凝白。
因为就读于服装表演专业，她每一次抬步所呈现出的姿态张弛有度，摇曳生姿。
石板小径的尽头是一间中式茶楼，当代书法家许鸿先生为其题字“茗香居”，主人将门虚掩，缝隙里泻出一束橘色灯光，流淌出的悠悠古琴曲，听着舒缓静心。
一定是主人知道她来特地留门，思及此，姜晞心底泛起丝丝暖意，边推门边朗声朝里喊：“娟姨新年快——”
下一秒，姜晞的祝福戛然而止。
主座上端坐着一个儒雅男士，他腰杆笔直，垂眼摆弄桌上的白瓷茶具，黑色毛衣堆叠在小臂处，健康肤色下几条青色血管微微凸起，手腕上带着一串圆润的紫檀佛珠，光泽点点。
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支木质茶拨，正从容地拨弄茶罐里的茶叶。
原本想拥抱娟姨的双臂“唰”地放下来，姜晞辨别出此人姓甚名谁后，下意识蹙了蹙眉。
周砚川闻声抬眼，他面色如常，薄唇轻启，仿佛在冬夜浸润了良久，嗓音微冷清朗，他说：“娟姨马上下来，坐下喝杯茶吧。”
姜晞认真回想了一下，这是成婚以来，周砚川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正山小种泡水后汤色红亮，带着一股淡淡的桂圆味，甫一开盖茶香四溢，气味醇厚，茶具上升腾起屡屡热气，驱散冬夜的寒意。
修长的食指扣住白瓷盖碗，他手腕弯曲将茶汤倒入公道杯，末了又慢条斯理握着公道杯，将茶汤分入姜晞面前的茶盏里。
他举止温文儒雅，泡茶这等清事到他手上更显逸韵。
姜晞对茶不怎么感冒，看他拿着各种各样的茶具折腾来折腾去，眼睛都快耷拉下来了。
等周砚川摊了摊手掌，她捧起茶盏饮下，随后将空茶盏放回去，眨了眨眼——再来一杯。
对面的人不为所动，他敛了敛眼，嘴唇勾出一声轻笑，看似清风霁月，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毒得很。
“饮之者一吸而尽，不暇辨味，俗莫甚焉。”
这句古文让姜晞怔了几秒，捕捉到“俗”这个字眼，她恍然大悟。
豁，他在说她土啊！
姜晞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老公了解很少，听说周砚川身边的人都夸他温润如玉、君子风度，姜晞信以为真，可刚才这一句指摘她不懂品茶的话一入耳，她心中的君子滤镜就碎了一地。
姜晞决不允许自己在嘴皮子功夫上吃亏，从“不要对一个陌生人的行为举止发表意见显得你自以为是”的据理力争，再到“谁说喝茶一定要慢慢品味我慢慢喝要是渴死了那该怎么办”的无赖理论，大脑飞速运转，五秒钟内罗列出反驳大纲。
刚要奋起反击，却见一位妇人从二楼咚咚咚走下来。
娟姨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端庄柔美，岁月留下的皱纹让她看起来别有韵味，岁月从不败美人。
“丫头来了吗？”
“来啦！”姜晞喜上眉梢，她打开双臂小跑过去一把抱住娟姨，“娟姨新年快乐！”
许久没见，娟姨反复打量小姑娘，好像怎么也看不够，“瘦了，怎么不多吃点？”
“瘦了上台才好看呀，而且学校规定了要控制饮食的。”
“不行，晚上娟姨做大餐给你吃，都是你爱吃的菜，今天过节你放开了吃！”
娟姨笑眯眯看向周砚川，“周先生也留下来吃饭吧，人多热闹，我做几道素菜。”
元旦佳节娟姨半点也不含糊，满满当当一桌子菜，色香味俱全。
周砚川吃素，手边摆着三道清淡素食，白灼生菜、小炒菇以及一道姜花竹荪黄耳汤。
桌上两位女士红酒一杯连着一杯相谈甚欢，他却神色寡淡，自若自矜，偶尔动筷夹一片小炒菇，高脚杯换成白瓷茶盏，一口一口慢慢酌饮。
“丫头，还没跟你介绍，这位是周砚川周先生，茗香居很多茶叶都产自周先生的茶田。”
领证那天双方来去匆匆，今天算是头一回聊天交流，都说第一印象很重要，有他那句古文在前，姜晞对周砚川的印象差到谷底，更没有与他攀谈的意思。
她往嘴里塞了块香煎牛排，含糊说：“周先生好。”
周砚川抬了抬眼，淡然：“你好。”
互相打完招呼，再无下文。
这两年流传起“北傅南周”的说法，其中“南周”就指江南周家，三代经商，富可敌国。
现在的周家掌权人周鸣有三个儿子，周砚川排行第三。
娟姨有意为姜晞引见这样的大人物，聊着聊着话题一转就牵扯上了周砚川，“周先生一年就来两回，丫头你运气好正巧遇上了，要不要敬周先生一杯？”
对面慢吞吞饮茶的男人十分傲慢，娟姨的话他明明也听到了，就是不为所动。
见对方这样，姜晞更排斥敬酒，小嘴叭叭将话题往别处引，“说到敬酒，娟姨我跟你说个大八卦！今天我们学校不是元旦汇演吗，小品节目其中有个情节要求两个演员相互敬酒，谁知道两个演员之前秘密在一起过，两天前刚分手，结果上台之后你猜怎么着？”
娟姨喝得有些多了，晕头转向全然被姜晞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急忙问：“怎么着？”
“两个演员都说好了一样把酒往对方头上倒！”姜晞的故事讲得抑扬顿挫，“之后我去打探了一下，你再猜怎么着？”
“又怎么着？”
“两个演员都是男性，各自出轨找了女朋友！两对情侣隔天退房还在前台撞到了！”
“哎呦不得了！”娟姨一边捂嘴笑一边摇头捧腹。
与此同时，周砚川握着茶盏的手轻颤两下，茶汤晃了出来，顺着他的手背滴落，淡红色茶汤衬得他皮肤亮白。
姜晞第一次在这个淡漠儒雅的男人脸上，看到惊诧的情绪。
她狡猾一笑，想起他先前说的那句古语，她挑了挑眉，语气里藏了点小骄傲，“周先生，浪费茶水，俗莫甚焉啊。”
娟姨笑意未减，打圆场：“让周先生见笑了，这丫头稀奇古怪的故事好多的嘞！”
周砚川已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他抬手拂去手背上的茶痕，启唇：“没事。”
一顿饭下来，姜晞给娟姨讲了许多八卦，听得娟姨笑纹都深了许多。
只可惜她没再看到周砚川惊到拿不稳茶杯的样子，他仿佛做足了心理准备，之后任凭她说什么都纹丝不动。
有次在姜晞转眼去探寻他的模样时，他居然带有挑衅意味的，抬了抬眉，好像在说你这个故事也就那样嘛！
与娟姨道别后，姜晞踏上石板小径，路灯在深夜亮出很远。
听到身后的渐行渐近的脚步，姜晞下意识回头。
周砚川穿上了挺阔的黑色大衣，他面色如玉，暖橘色灯光柔和地勾勒出他的轮廓，冬风中树影浮动，风声骤起，他却静静站在其中，衣摆翻飞，恍如隔世。
服表系对于学生的身高要求很高，姜晞拥有一七五、九头身的完美个子，到了周砚川面前还是矮了一大截。
“马上春节了，明天搬过来住。”
这句话显然不是问句，不容她拒绝。
周家是大家族，没有成婚后让周家媳妇独居在外的道理，周家长辈屡次要求她入住绛园，她都以刚开学上学学校任务重、住寝室比较方便的理由拒绝了，眼看着寒假来临，她不可能再拒绝。
何况春节招待客人或是走亲访友，都是她作为周家媳妇应尽的义务。
“明天？这么急吗？”
“爸那边在催。”周砚川如实说。
马上就要过年了，这段日子周鸣三天两头派人来催，绛园从没这么热闹过。即使今天没遇到她，他也是打算元旦过后就去江大找她的。
周砚川摸出手机，有些生疏地翻出微信二维码，“加个好友。”
默认锁屏壁纸，初始主界面，默认微信头像……姜晞被惊到了，这年头还有人这么无趣吗？
江大门口的保安大爷都有小雏鸡当锁屏，成年鸡当头像，红烧鸡块当聊天背景的呀！
看姜晞从皱眉深思到怀疑人生的表情变化，周砚川不得不再次开口：“方便联系。”
“哦哦，好的。”姜晞回神，将好友申请发了过去。
周砚川将手机塞回衣兜，“明天我会让人去接你。”
“好。”
说完事，周砚川自顾自沿着小径往前走，路上车来车往，一辆深黑色库里南静静卧在路边。
见他出来，一个青年从驾驶座下来为他打开后座车门，“先生请。”
走至车前，周砚川的良知忽然被冷风唤醒，他扭头望向身后的火龙果色倩影，“送你？”
姜晞摇头，“我打车。”
他点头，三秒后，库里南扬长而去。
姜晞站在冬夜里吹了十分钟冷风才坐上出租车，她甩了甩冻僵的手，给闺蜜发消息。
【睡了吗露露，这个点寝室关门了，能去投奔你吗？】
姜晞一面等着林清露的回复，一面放任思绪飘远。
三个月前，姜晞趁国庆长假接了个网店成衣拍摄的小兼职，拍摄地点在沪上。
外滩的风吹得人舒爽畅快，抬眼便是璀璨的东方明珠塔，波光粼粼的江面上邮轮往返。
姜晞穿着一条白色的绸缎连衣裙背对外滩，她是服表生，在镜头前没有丝毫怯意，大方地摆姿势展示裙子，引来许多人围观。
也是在那里，她接到了母亲陈仪的电话，“你爷爷跟周老爷子有过命的交情，定过娃娃亲，昨天周家来提亲，我跟你爸把彩礼收了，你早点回来和周家的把证领了。”
“什么？”
“什么什么，周家可是真有钱，光是彩礼就给了一千万，我跟你爸平分，真不枉费我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你还挺有用的。”
“我不嫁。”
“我跟你爸不会把彩礼还给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你不嫁，你几斤几两啊周家都不肯嫁，没良心的死东西！”
姜晞知道父母并不爱她，还视财如命，可她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种形式被父母卖出去。
明明才刚入秋，但是那晚外滩骤然降温，风真是冷到骨头里。
她穿着白裙子，外滩灯光闪耀，在轮船沉闷的呜鸣中，她被嫁给了周砚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