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晋历八百六十四年,延夏十九年,我,张四维,一个深受弥赛亚教神官恩惠的义人,成功帮大兴城里的神官们引来了吾主的目光。对此,我深感自豪,并出于谦虚的品德打算隐瞒这件事。至于弑杀神的使者并隐藏福音书,只是 ...
冬天快结束了,可惜又有人死了。
大晋历八百六十三年,延夏十六年冬
秦州一个盘根错节的巨大矿洞内,珍贵的真圣血石矿即便被坚硬的岩石层层包裹,依旧能散发妖冶的光芒,照映少年们的身影。
少年们约有一千九百来人,年龄大致在十四到十九之间,各个身强体壮人高马大,青筋像舞虬龙一样跳动。
地主老爷看了多半要流口水,恨不得都抓去耕地耕到死。
他们身上只穿件覆盖大腿的栗色短裤,正奋力挥动手上的木把锻打大铁镐,汗水从精壮赤裸的身体溢出又随着动作挥洒,浓烈的臭味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马上就要十七岁,在矿场待了两年多的张四维实在无法忍受这种味道。
他脸色发苦,笔直的眉毛不时狠狠挑起,灰不溜秋的面容皱成一团。
说真的,如果不是旁边蹲着一个肥壮的蒙面大汉,如果大汉手上不是有一条挂满倒刺的长鞭,他一定要高喊一句“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
直娘贼,就算是他两个月前吃的那顿潲水饭也比这个味道要好闻得多啊。
唉,难受,想哭,下次休假的时候随便找个强盗打断手脚消消气算了。
不远处的大汉四下观望,到处都是贱民的身影,入耳都是刺耳的叮当声,大感枯燥乏味,于是大声骂道:
“你们这帮狗日的,整天干猪一样的活,吃马一样的饭。也就主人家心善,不然这世道,你们这些贱民都须拉去前线当苦力!”
“好吃好喝的养着你们这群狗杂碎,就只是让你们挖一点点矿,不知道感恩就算了,居然还敢串联!”
“怎么,想跑?”
“一个个跟龙阳馆里那些卖屁股的一样,手脚半分力气也无。依我说啊,不如折了算了。这样以后去乞讨的时候看着可怜,没准儿还能多讨到几个铜板,嘿!”
大汉越说越气,仿佛这群少年睡了他婆娘,抢了他家产似的,将手中长鞭挥得呼呼作响,随意抽在几个少年身上。
那几个百里挑一的幸运儿后背登时皮开肉绽,大片血肉被长鞭上的尖锐倒刺刮走,隐约能看到略微驼背的暗红脊骨。
“唔……啊……”
那几人痛叫出声,身周却突然浮现一层薄薄的红色雾气。
那雾气灵动如蛇,迫不及待钻进伤口中。
不消片刻,那些原本血肉模糊的地方开始以一种诡异至极的方式蠕动着、翻滚着......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巧手正在编织一件巨大的血色毛衣,将后背变成原来一样的光滑。
如果不是这个过程中伴随着凄厉惨绝、让人闻之悚然的嚎叫声,矿场光凭这项肉白骨的手艺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小伙伴们物伤其类,却不敢看向大汉,于是向张四维投来幽怨的目光。
张四维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对大汉十分恼火。
可恨!
你这杂毛欺负人可以,但能不能不要欺负得太过分,万一把俺们逼得想要反抗怎么办?
把事情办砸了,俺们这些挖矿的死路一条,但你这个监督的狗腿子难道还能落到好处不成?
犹豫几下还是苦笑道:“监工大人说的是,只是兄弟们干活时间长了,力气总是有短缺的。但只要俺们齐心协力,主家要求的产量一定能完成。”
朱监工兴致被扫颇感不快,于是点头道:“怪道能和杜家那位读书种子出身同一个地方,说话到底有几分道理。好吧,给张四维你一个面子,今天就饶过这些杂种……哼,一群贱骨头,活该死爹死妈!”
少年们不言不语,只是挖矿的声音大了些。
张四维:“……”
姓朱的,俺甘霖凉!
俺都当了内奸,向你们举报了那些想要逃跑的白痴,你居然还敢立俺当靶子?!
张四维气得差点无名火烧穿肚皮。
看到小伙伴们暗地里的怨恨目光,张四维只觉心累。想使力气宣泄一下,可一想到这样会给主家增加产量,一口气竟然闷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憋闷至极。
好在这时,一个少年不知是积极响应大汉的号召,还是张四维这个带头大哥起了模范作用,竟然真的用起了死力气。
锄头抡得跟方天画戟似的,叮叮当当砸在血石矿上,把大家的目光都引了过去。
矿奴们安静地看着那张稚嫩的面容,神情悲伤。
不一会儿,少年怪叫一声轰然倒地,五尺七寸的高人陡然萎缩成四尺一寸的矮子,红润的肤色也迅速变得苍白如灰,令人毛骨悚然,心生恐惧。
短暂的静默后,有监工发声道:“小张处理一下,其他人继续吧。”
叮叮当当的声音再度响起。
张四维松了口气,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死得挺及时的嘛,兄弟。
“姜北海,来搭把手。”
一个瘫坐在地上的少年点点头平静起身,和张四维一前一后,在众人冷漠的目光中抬起尸体。
张四维侄承伯业,做人很有一手。不过矿洞内光线阴暗,实在不是个解剖的好地方,只能把尸体搬到地面上进行。
这一来二去的,再加上解剖的时间,就能把剩下的半天给消磨过去。
哈哈哈,这世上难道还有比打长工时偷懒还更快活的事吗?
两人沿着环形栈道走了小半个时辰左右就出了矿坑,向矿区边上的一方活水小池走去。
“哎呦我的老天爷啊,怎么又死人了?”
一个精神矍铄的长袍老人孤身走了过来,面带悲苦,唉声叹气。
张四维不认得这人,却曾见过姓朱的对这个糟老头子点头哈腰的恶心嘴脸,依稀听得此人姓高,于是立即点头哈腰道:
“回老大人的话,应是第一百一十批种子的使用期限快到了。这几个人材质低劣,受不住血气的冲刷,丢了性命再寻常不过。好在矿里人手还够,下批种子也快到了,不会碍矿上的事的。”
老人脸色略微诧异。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不谈,一些事也不应该是一个矿奴知晓的。
张四维的眼睛长得这么大,就是为了看人脸色用的,立即道:
“小人的伯父是附近瓦口村的沙弥远沙药师,来之前听他教诲过几句。在这矿上,最要紧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听老大人的话,二是勤勤恳恳做工。”
老人这才恍然。
未曾凝萃提炼的真圣血石虽然会对人体有严重伤害,但总归有三分药性存留,对修行大有裨益。
秦州里的大小势力星罗棋布,但有资格分到血石的就那么几个。
可大人物们吃肉喝汤,下面的散修小宗也不能就这么不管。
一些修行资源的兑换、部分官员的职位变动、乃至矿区的部分修炼点……大兴符氏作为秦州的领头羊,自然要分些汤汤水水下去,不然不好管理。
不过药师派系虽然比不上炼丹师,但也是当世显学,这姓沙的混得也忒惨了点,竟然把自家的子侄派来当矿工。
完全没有作为术士的体面,想来多半只是个问道初期的散修。
作为符氏门下的一位问道后期炼器师,高姓老人对此十分自傲。
但他又焦躁不安道:“若是平日自然无妨,可三天后有贵人要来矿区视察,谁知道这样会不会惹得贵人不喜?”
高老九年前来到此处,看到矿奴中有少年身死,也曾对几个监工大发雷霆,甚至严重处罚了几个人。
可九年过去了,一腔热血早就变成一摊死水。明白挖矿这种事死人是难免的,无非死多死少而已,还是完成产量要求最重要。
问题是上面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贵人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尤其是现在南方的那些直娘贼天天吆喝什么“共和”“民主”“人权”之类莫名其妙的东西,偏偏毛头小子们也吃这一套。
万一贵人里有民主派的,来这里一看,好嘛草菅人命啊,一怒之下直接把他发配到哪个山疙瘩里去。
他老人家该到哪里哭去?
而且这事麻烦的在于矿奴经年累月受血石照耀,身上血气旺盛,就算临时想找人冒充也很容易暴露。更别说符氏家法森严,一举一动自有程序,不经批准私自拉人进矿区也是不小的罪名。
想到这进退两难的局面,高老对那几个把任务摊派下来的高层也是不免怨恨。
“贵人?”
张四维一怔,连忙追问:“这血石矿不是已经快要挖尽了吗?贵人来这里干嘛?”
老人斜睨一眼没有说话。
他没有必要解答一个还未入道的凡人的疑惑。
张四维自知失言,脸色阴晴变化,最后终于下定决心,道:“老大人,小人倒是有一点想法,不知该不该说。”
高老不觉得一个黄毛小儿能想出什么好主意,但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还是点了点头。
“说吧,反正也不可能更糟了。要是能用,本座重重有赏。”
张四维也不敢故弄玄虚,踢了踢脚下的尸体。
“死人的嘴巴又不能张开,怎么说还不是俺们这些活人说了算。俺们说人员满额就是满额,只要在贵人来的那天让一部分人在屋舍里休息,贵人们还能一间一间的去敲门不成?”
老人失望地摇了摇头。
“蠢货!贵人们不仅是来视察,也会顺带着把本季的矿石带走。死人可能会让贵人不喜,但完不成产量肯定会让贵人责罚。”
“那就让大家多努力挖矿。”
张四维小心翼翼道:“实在不行不能请矿上的其他几位术士大人出手吗?以几位大人的伟力,再多的矿产应该也能立刻搞定吧。”
“矿奴下矿时间早有定数,若延迟只会死更多,到时更糟。至于让术士出手……”
老人嗤笑一声:“矿上二十个问道境,四个饮露境,半年就能把整个矿区挖空。可山主早就发下命令,不许任何术士进入矿洞,违者灭族。”
唉,真是可惜啊!
对于他这样的问道境后期、半步圆满大能来说,血石的损害微乎其微,里面无穷无尽的血气却是天赐良缘。
哪怕只能在里面待一天,他也愿用乾坤袋里的一切来交换。
可惜山主不许。
“矿奴的问题小人有办法解决。”张四维倒是兴致不减,谄媚道:“刚好小人从伯父那里学得一些制药法门,能配几门强化血气运转的药方。只要用了这几味药,矿奴们气力增长,定能提前完成产量。”
一旁的姜北海目瞪口呆,十分陌生地看着张四维。
高老满是皱纹的老脸也一片懵然。
矿奴们受血气侵蚀,每日做工五个时辰已是极限,再延长肯定要出问题。
再说那药方,若真有好方子符氏的药师早就提出了,哪轮到一个乡下的药师说话,这小鬼要用的多半是虎狼之药。
他姓高的不是没害过无辜,但一次性害上千人……这放哪里都是邪道做派啊!
但……确实可行啊。
“这样……这样不太好……吧?”
张四维心里冷笑,若真不同意你走就是,还站在这里干嘛,尸臭味很好闻吗?
“老大人此言差矣,这些贱民日夜沐浴血气,就算出去了也不得好死,倒不如拿来给大人作筏渡河。既然老大人心善,那便多发些工钱,让他们死后能体面一些就是了。”
是啊,血气入心,药石难医,既然难免一死,何不如借他们的性命一用呢?
老人缓缓点头,觉得心里好受了很多,看向张四维的目光却十分嫌恶。
以言取人,失之宰之;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古人诚不欺我。
这人骨相如此优异,却是个实实在在、不打一分折扣的小人啊。
“好,依你所言。”